【咫尺地球】三料世界足球先生韋亞(George Weah) 以熱門姿態進入利比里亞總統選舉最後階段。球壇中人大為雀躍,左翼人士一如既往審視西方通過足球對非洲的「再殖民陰謀」,民粹主義者則視韋亞為新圖騰。假如韋亞真成為總統,在上述標準答案以外,我們也可以研究案例的普世性﹕第三世界創造「後精英政治」的企圖。

「利比里亞—美利加」精英

利比里亞今日無足輕重,但它是非洲首個共和國,在人類歷史曾佔有特殊地位。它並非在20世紀從英法獲得獨立,而是早在1847年建國,立國階級來自美國殖民計劃。計劃由「美國殖民公司」設計,將獲得自由的美國黑奴送回西非建立國家,是為美國第一個衛星國。

建立利比里亞的黑人自稱「利比里亞—美利加人」,希望將新國家變成非洲美國,以美式英語為母語,仿傚美國憲法實行民選總統制,信奉基督教,一直獲華盛頓資助。他們最早的野心甚至包括統治整個西非,直到英法殖民主義者出現才退回邊界。但這群精英與本土黑人格格不入,人口只佔全國5%,成為實際上的殖民者,建立的制度只能直接運作於首都蒙羅維亞,鄉郊國民唯有不斷學習精英文化,才可得到社會地位的提升。由1847至1980年,所有利比里亞總統都來自「利比里亞—美利加人」,終於釀成土著多伊上校發動政變,推翻非洲第一共和。

多伊上校的政變原來廣受基層歡迎,而且他懂得一面倒親美,將列根語錄背誦如流,政權起始並不失禮。為何政變終於帶來兩場恐怖內戰,令利比里亞淪為盛產童兵的全球最窮國之一﹖

除了非洲經濟的種種結構,多伊政權的失敗,在於他一下子廢除行之有效百多年的精英政治結構,而找不到解決社會間隔(alienation)的替補。當然,舊式精英政治常淪為「裙帶資本主義」,造成貪污和貧富懸殊,但新政府更糟,因它一方面甚至不能將貪污建立成制度,另一方面又找不到民主和「多數人的暴政」之間的平衡,令利比里亞人不知怎樣才算是社會階梯,是為典型的轉型期陣痛。於是,一切回歸血緣宗親和權力政治(realpolitik)。

多伊上校在香港鮮為人識,但他在歷史亦得佔一席位,因他可能是首位被電視直播殘虐兼處決的國家元首。繼而當權的獨裁總統泰勒又是殘殺成性,他們的案例,可被解讀為「反精英主義」的破產。

第三世界需要「後精英」﹖

韋亞的主要對手瑟里夫被稱為「非洲鐵娘子」,哈佛畢業,曾任世銀高官,代表的是傳統精英道路。一般人要走這條路,比參與當年「利比里亞—美利加」的精英遊戲更加超現實。生長於貧民區的韋亞深受貧民歡迎,不單是因為什麼人民力量、明星效應,而是他代表一條「後精英」道路。這條路代表了當地人對西方設計的世界階級觀念的抗拒,但又承認出人頭地必須融入西方設計的全球體系。韋亞的球技,象徵了兩者的結合。球場上更有創造性的巴拉圭「出擊守門員」芝拉華特據說也要選總統,也是基於同一考量。

韋亞無疑有使命感,可能是一位稱職的精神領袖,但他的個人成就不可能建構一個更符合利比里亞國情的階級。正如菲律賓演員埃斯特拉達靠羅賓漢形象當選總統,當時民眾期望這是菲傭和舊精英以外的第三道路,但他因為貪污,令僅有的浪漫化為烏有。貪污並非關鍵﹕除非韋亞能效法偶像南非總統曼德拉甘於當一個虛君,否則就算清廉似水,身旁也難免出現裙帶分子,自我建構一個其實不存在的「後精英」階層。那就是歷史的玩笑。


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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